第96节
作者:烟雨江南      更新:2021-05-20 23:37      字数:6196
  大师兄颓然倾倒,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小道士手上戴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戒指,猛然间想起一件传说中的仙器,脸上刹时血色尽去!
  小道士行来,蹲下,带着似乎从未变过的微笑向大师兄道:“为何要与道德宗为难?说实话我就饶了你。”
  那大师兄燃起一丝希望,艰难答道:“朝庭下旨,说道德宗逆天而行,号令天下修士尽诛……尽诛妖道,众多大派群起响应……我们势单力微,只能围剿些道德宗的党羽爪牙……我们也是……也是奉令行事啊,不得不如此……”
  “嘿,我知道了。”小道士手中无中生有,又多了一张真火符,平平按在了大师兄脸上,微笑道:“可是不知怎地,我忽然又不想饶你了。”
  大师兄嘶声叫道:“你不守信用!……”他才叫了一半,声音就被一团火焰倒逼而回,滚滚落腹。”
  烟火轰鸣过后,大师兄连头带肩均己消失。
  小道士长身而起,拍去了左手上的灰烟。那只手肌肤光莹如故,符咒所生的烈焰也不能伤得他分毫。
  “你杀了师兄!你杀了师兄!”回春门仅余的师妹此时才从惊骇中恢复,她一边哭叫,一边挺起长剑,向小道士刺来。
  长剑去势迅疾笔直,小道士也站在原地未动,但这一剑不知为何就是刺了个空,贴着小道士的道袍掠过,她收势不住,笔直撞入小道士怀中。
  小道士揽住了她的腰,伸手托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着这张颇为俏丽的面容。
  那双明眸中又是害怕,又是仇恨。
  小道士忽然有些意兴阑珊,道:“大道无情,众生如一。你虽是女子,也不是就杀不得的。”
  那托着她脸蛋的五指轻轻一拨,她颈中就响起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头软软地垂了下去。
  小道士将她尸身慢慢放下,又行到归羽观少主身边。他仍未断气,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口中犹自喃喃地道:“来生……来生……”
  小道士默立片刻,轻叹一声,道:“今世还未过得明白,就去想着来生,真是贪心不足。来生……来生……唉……”
  他拂袖而去,身后只余一声长叹,悠悠不绝。
  是夜,韶州城西忽起一道大火,名不见经传的南疆修道小派回春门满门七十一人尽数葬身火海,无一人生还。
  卷二 逐鹿 章四 行尸(中)
  小道士一路风平浪静地回了西玄山,途中再未遇到什么意外,这倒颇令他感到意外。
  回山之后,他依例先是向掌戒律的紫清真人交待过此次下山有无过犯,换过了衣服,然后径行来见紫阳真人。紫阳真人仍在阁中练字,一只狼毫时如游蝶穿花,时如巨斧凿石,忽轻忽重,刚柔合一,境界不低。
  直至最后一钩收笔,紫阳真人才抚须道:“若尘,此次南行一切可好?”
  纪若尘道:“一切须利,探得了灵力之源。不过此处灵源并无异兽守护,倒是有些奇怪。”
  紫阳真人拿起几案上条幅,眯着眼仔细看了片刻。纪若尘顺势望去,见紫阳真人所书的是“混沌无期”四个大字,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部经文中看过这句话。紫阳真人看了一回,摇了摇头,将条幅合上,一把真火烧的干干净净,然后问道:“清儿呢?是不是回云中居了,怎么不见她与你一道回来?”
  纪若尘道:“此次南行途中遇到了清墟宫的吟风,顾清悟通了前世因果,知晓吟风是她前世注定的有缘人,因此选择与吟风同行,了却这桩百世千年的轮回因果去了。她虽未明说,但弟子认为与她的婚约该是无用了。”
  纪若尘这一番话说的平淡冲和,既没有悲愤激昂,也无刻意的压抑,如同完全在说一件与已漠不相关的事情一样。紫阳真人也颇为惊讶,不由得向他看了一眼。纪若尘神色如常,坦坦然的迎上紫阳真人的目光。
  紫阳真人叹道:“听闻青墟宫收了一个谪仙吟风,近来刚刚得悟大道,倒没想到居然和清儿有如此渊源,唉!这事且不说它,忘记了也好,你今后准备何去何从?”
  纪若尘凝思片刻,道:“师父,我不是谪仙。”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道:“这其一呢,世上谪可不是一定只有一个。其二呢,你并不是谪仙转世,紫微真人与我其实早已知晓了。”
  “啊,这个……”这个答案倒是大出纪若尘意料,他木然的面色终于有所变化。
  紫阳真人叹道:“若尘,既然当年我将你带上了道德宗,那你就是与我宗有缘。不论你前世出身如何,今世总是我紫阳的弟子。这谪仙二字,就忘了它吧!”
  “师父……”纪若尘一时无语。
  紫阳真人行到窗前,望着窗外万里云海,徐道:“若尘,你此番回山,想必也发觉世上多了些变故。本朝天子明皇颁下圣旨,将我道德宗树为妖邪,号召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此旨一下,世无宁日。本来你道行不足,此时不宜再单身下山行走,但正所谓不破不立,我观你印堂彩云如仪,一颗玲珑心已显初兆。此刻你道心境界远胜过本身真元,若能知趋吉避凶,以柔克刚,还是可以下山的,只不过时时刻刻都要小心。”
  纪若尘疑惑问道:“本派紫微真人行将飞升,天下皆知。明皇一纸圣谕又能掀起多大波澜呢?就是真武观倾巢而出,实力也不过尔尔,怎是我宗对手。可为何我途中所见,南疆荒僻之所一个句不见经传的小派也敢对我宗支脉下手?”
  “若尘,此事你有所不知。明皇谕令一下,青墟宫就站在了朝庭一方,指责我宗试图使天下大乱。现下他们谪仙在握,声威一时无双,天下诸派也就随之蠢蠢欲去。虽然现下还未有哪门哪派公然袭击我宗本山弟子,但向我宗外围支脉动手的人已不乏先例。正是山雨欲来之时!”
  “可明皇为何会突然下这么一个手谕?本来我宗不是已经压伏真武观,在长安立足了吗?”
  紫阳真人叹道:“前些时候明皇突然杀了我宗留在长安的几名弟子,接下来就出了这个圣谕。内中情由如何,我也不知。你此次南行行动迅速,现在神州气运图还未明示下一处灵力之源的所在,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山上潜心修行吧。”
  纪若尘默默片刻,道:“我想再去一次东海。”
  紫阳真人长眉一挑,最终点了点多,道:“准备万全,诸事小心。”
  纪若尘行了一礼,就向阁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问道:“师父,若天下修道之士皆对我派群起攻,那该当如何?”
  紫阳真人抚须反问道:“你觉得该当如何?”
  “当以雷霆手段,迎头痛击。”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未置可否。
  重回自己所居的院落时,纪若尘在门前驻足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小院内树青草碧,处处一尘不染,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打扫。
  书房中布设多年来从未变过,花梨木书桌与座椅依旧在那里,书桌一角上仍放着《太平诸仙散记》,香炉中还有燃剩的半炉龙延香。进门的刹那,他几乎以为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上午。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座椅中空空荡荡,并无那素淡若山河的身影。
  纪若尘慢慢在椅中坐下,手肘自然而然的就放在书桌上,目光顺势望去,正好落在《太平诸仙散记》上。此书封面上放着一枚紫晶卦签,暂作押书之用。
  他取过了紫晶卦签,以指尖轻抚,体会着卦签中流转不定的灵力,在山中闭门苦修的五年重回眼前。当年紫日卦签中所含灵气险些送了他的小命,今日他道行大进,早已不需要这些灵气进补了。纪若尘终于苦笑了一下,以中指轻拍了一记紫晶卦签,然而紫晶卦签却并未如他所愿的被解离消失。此时他才想起,与自己相伴数年的解离仙决已然失去。
  他将紫晶卦签重新放在《太平诸仙散记》的封面上,然后出了书房,将房门小心翼翼地掩起。
  这一间书房,他再也不会进去了。
  纪若尘回山时已是黄昏,他简单整理一下行装,月华初上时分就又要下山了。
  他的准备极其简单,玄心板指中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几张避水咒和大力丁甲神符,其余法宝丹药都留在了房中。此次行装之简陋,随便哪一个道德宗弟子下山,恐怕都不会带这么少的东西。
  收舍停当后,纪若尘抬头看了一下月色,就向院外行去。刚一推开院门,忽然一阵阴寒夜风扑面而来,他心下一惊,迅捷无伦地向后退了一步。院门外立着一个淡淡的身影,一惊之下也向后一退,动作浑无半分烟火气,迅捷处不逊于纪若尘,而诡异则犹有过之。
  纪若尘凝神一望,才看清门外立着一个身着淡色衣裙的女孩,容色即清且冷,在月华掩映下宛若天仙坠凡。她左手中托着一只玉碗,碗中不知盛着什么。如此情景,纪若尘只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
  “哪,这是给你呢,喝了吧!”她手一伸,语气有如声音一样的冰冷。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喝?”虽然记忆十分模糊,但纪若尘还是认出眼前的女孩名叫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只是他想不明白殷殷为何要突然端一碗东西给他喝。
  “你喝了就是,至于为什么……为什么……”殷殷黛眉紧皱,苦思了一会,但就是想不出来为什么,于是心头忽然一阵烦燥涌上,道:“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反正你必须得喝!”
  纪若尘接过玉碗,见碗中是深黑如墨的药汁,一时犹豫不定。
  夜风中忽然多了一缕死气,一个似有还无的高大身影在张殷殷身后出现,望了纪若尘片刻,叹道:“枉她为你出生入死,直下九幽,才取来了还魂草,你却还在怀疑她的动心!唉,我还以为你该是何等一个英雄人物,却没想到如此无情负义!”
  “你是何人!”纪若尘盯着那个高大而淡薄的身影喝问。
  “吾家,现为小姐守卫。”那身影淡然答道。
  纪若尘早已看出吾家并无实体,而是由阴力死气凝成,若阴魂一类的存在。若是初上道德宗时,他必定会惊讶仙家宝为何会有鬼魅秽物出现,现在见识广了,也就知道太上道德宫万事万皆有,夜里有几只鬼怪四处游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而且这只名为吾家的鬼魂既然是殷殷的护卫,那必然是受过秘法禁制,绝不须担心他的忠心。
  虽然吾家言谈举止与寻常鬼卒护卫不大一样,纪若尘却并没有在意,他心思已全在手中的玉碗上。许多忽然遗失的记忆,似乎就系于这枚玉碗上。
  纪若尘不再犹豫,仰头将碗中的药液饮干。药液无味,入口则化,根本不必下喉入腹,已渗入他经脉关窍神识处深处。刹那间,纪若尘心底深处一声轰鸣,满天的乌云尽数散去,天光直入心底,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一一泛泛起。
  再望向殷殷时,那张倾世的小脸在纪若尘眼中已有了不同的意义。
  “殷殷,你……”纪若尘忽然明白了当日她为何会自尽,一时言语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啪!一声脆响在夜幕下响起,纪若尘捂着脸,浑不知为何张殷殷会突然给了他一记耳光。
  “纪师兄,我本以为你是一庄重守礼之人,没想到举止也如此轻浮!你已经服下还魂草,我要做的事就已做完了!师兄保重!”
  张殷殷冷冷地丢下几句话,就转身飘行而去。飘飞出十丈后,她忽然回头向纪若尘望了一眼,苦苦思索着什么,然而最终还是一无所得,于是就此消失在夜色之中。
  纪若尘愕然立在原地,只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只不过二人角色颠倒了一下而已。
  吾家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纪若尘,沉声道:“虽然有些话我很不愿意告诉你,不过……如果你有心的话,就再去一次阴司地府吧。还魂草虽已失效,不过地府之中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可以解去孟婆汤的。”
  孟婆汤!
  纪若尘心内骤生波澜,这才大致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月色如霜,纪若尘立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举步向太上道德宫大门行去。此刻万千杂务堆积心头,千头万绪之中,他还是决定要先往东海一行。
  先做最该做的,而不是最想做的。这是自幼时起掌柜夫妇用皮鞭棍棒铭刻在他内心深处的原则。
  快要踏上通向莫干峰的索桥时,纪若尘忽然停下了脚步。索桥前立着两个绰约若仙的身影,一是尚秋水,另一人则是他此前怎么也想不到的会在这里出现的姬冰仙。
  “好久不见,若尘师兄别来无恙!”尚秋水抱拳施礼,可总让人觉得他这一礼中充满了无奈,笑容也有些像是苦笑。
  “多谢秋水师兄记挂。”纪若尘回礼道。他与尚姬二人保持着二十丈的距离,没再向前一步。相距如此之远寒喧起来是有些奇怪,可是姬冰仙出现在这里就更让人感到奇怪。身为同门,纪若尘倒不认为姬冰仙会有什么歹意,可是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凌厉异常,若两把出鞘仙剑。纪若尘自幼谨慎,当然不会全无提妨。
  “哪里哪里,纪师兄行色勿勿,看来刚刚回山,征尘未洗,就又要下山了?……”今晚尚秋水出奇的啰嗦。
  姬冰仙双眉微皱,道:“秋水师倒,你该称师叔才是。”
  纪若尘道:“我们并不在同一脉中,不必认真计较辈份关系……”
  姬冰仙淡淡地道:“礼法规矩岂是小末节,怎容如此轻忽?”
  她一句话就将纪若尘的话给堵了回去。纪若尘索性闭口不言,要看看她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果然姬冰仙道:“冰仙想向纪师兄讨教一下,还望师兄不吝指教。”
  纪若尘微微一知,打算一口回绝,哪知尚秋水一礼到地,一面口称请师叔千万要指教一下,一面不住偷偷使眼色过来,盈盈眼波中全是哀求之意,一时间楚楚之意,实是我见犹怜。
  卷二 逐鹿 章四 行尸(下)
  任尚秋水百般哀求,姬冰仙千种嘲讽,纪若尘就是不理会切磋要求,哪怕姬冰仙明言自降一阶真元,只以太清玄圣境道行应战也不行。纪若尘周身不见半丝真元,就这样坦坦然自姬冰仙身旁穿过,向索桥上走去。
  姬冰仙面如寒霜,尚秋水一脸惨淡,二人已想尽了言辞,谁知纪若尘面皮厚如城墙,权作没听见,也毫不对自己加以防护。姬冰仙若是动手,那纪若尘自然是一击就倒,但如此胜之不武,岂是她找上门来切磋的原意?尚秋水只在西玄山外历练过一次,姬冰仙更是经年闭关清修,连人情事故都有些不通的,这二人虽然聪明绝顶,可对纪若尘的无赖手段实是无可奈何。
  眼看着纪若尘行将踏上索桥,姬冰仙猛一咬牙,喝道:“今日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无所顾忌!”
  姬冰仙水袖一起,一只白得几乎透明的纤手带着丝丝冰寒,向纪若尘脸上击去!
  男人都是有尊严的,纪若尘再如何无赖,也不会愿意这么受落一记耳光。姬冰仙这一掌迅若闪电,所附真元却不是很强,她只要逼纪若尘动手。
  见姬冰仙如此举动,尚秋水登时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好计。不论纪若尘是闪避还是挡格,姬冰仙都会继续抽击他的脸,只要他不想被扇耳光,那就非得斗上一场不可。三人皆是道德宗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见微而知著,无须大动干戈,这样也能够较量出个胜负高下了。若是今晚不能设法让二人斗上一场,纪若尘下山后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那么这段时间里可就有得尚秋水苦头吃了。
  微笑才在尚秋水那堪比春花秋月的脸上浮现,就己凝固。
  啪!又是一声脆响回荡在呼啸的山风中。
  姬冰仙一掌结结实实地抽在纪若尘左脸上,尽管己临时收了力,仍将全未有所防护的纪寄尘扇得倒飞而起,口中标出一串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扑通一声,纪若尘又重重摔倒在地。
  姬冰仙举手投足间皆有寒气,可困锁对手行动,这也是她过往岁考时战无不胜的重要原因,所以纪若尘受了她并非很重的一掌,一时间也不及回气驱逐困锁着四肢百骸的冰意,当下摔了个结实的。
  “纪师叔,这……”尚秋水忙跑了过来,将纪若尘扶起。
  纪若尘也不推辞,借着尚秋水一臂之助缓缓站起,默运真元驱出体内寒气,然后擦去嘴角鲜血,向姬冰仙微笑道:“领教了。”
  只是他左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完全破裂,平素足以令少女情迷心乱的微笑此时看上去羽显得十分恐怖。看这伤势,多半是面骨上也有了破裂。
  “这个……纪师叔,冰仙不是有意的,我这里有些伤药……”素来善言能饮尚秋水此时语无伦次,不住在怀中翻找伤药灵丹,说不出的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