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捉虫
作者:卷六一      更新:2021-07-29 02:17      字数:5476
  “老天爷啊, 他虚岁才十五!”
  “还是雁平县人士, 雁平县去年不是颗粒无收吗, 怎得今年他们竟然夺了榜首!”
  “何止榜首啊, 一甲十名雁平县占据一半, 吓人!”
  众人哗然, 议论纷纷。
  “这谢行俭是何人, 怎么之前我没听过有这号人?”
  “去年地动那阵子,虞县遭了一伙贼人,带头去衙门报官的据说就是一位姓谢的少年, 莫非就是他?”
  “有勇有谋,学识又过人,我王某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年少有为的读书人!佩服佩服。”
  “他人在哪?可来看榜了?”
  “不知, 可有认识的帮忙指一指, 好让我等瞻仰一二。”
  谢行俭手指忽的被人又碾压了一脚,他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恍神间貌似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谢行俭揉着脑袋艰难的爬起来。
  雁平县的学子急了, “快让让, 行俭兄弟被你们绊倒了!”
  众人一惊, 快速的退到一边。
  后头跟来的谢行孝看到浑身被踩的乱糟糟的小弟, 又好笑又心疼, 连忙飞奔过去,一把捞起谢行俭。
  “小宝!”谢行孝两眼放光,兴奋的将谢行俭身子来回转动, 检查是否有伤口, 见他无碍后,大手一按,将他牢牢的抵在怀里。
  哭哑着嗓音道,“你考上秀才了知不知道,小宝!”
  谢行俭被他哥憋着都快翻白眼,不过他的高兴不比他哥少。
  他不仅仅考上秀才了,还一举夺了平阳郡院试案首。
  “哥,你快松开我,大热天的,热的慌。”谢行俭嗡声道。
  谢行孝这才意识到自己高兴过了头,连忙小心的放开小弟,嘴角的笑容恨不得往天边扬。
  小宝考完之后就说他这次很有把握,但没亲眼目睹,他总觉得虚的很,如今衙门榜文都贴出来了,真的不能再真。
  谢行俭恢复精神后,周围的人一下堵上来。
  “这位就是今日案首谢行俭?不愧是后生可畏啊,可喜可贺。”有人笑着拱拱手,真心诚意的道。
  “恭喜谢兄。”
  “恭喜谢案首。”
  谢行俭腼腆一笑,收敛住内心的狂喜,温和回礼道,“侥幸而已,侥幸而已。”
  众人见谢行俭不咸不淡的做派,不免一愣,有羡慕他小小年纪就淡泊名利的,也有撇嘴嫉妒他装模作样的。
  谢行俭默默的将这一切好的坏的表情通通纳入眼底,趁着大家散开的路径,他快步来到榜文面前。
  榜文下方不时传来书生们的嘶喊,有发现自己高中之后癫狂大笑的,也有怅然若失落榜后咒天骂地的。
  谢行俭不动声色的抬头将榜文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今年院试整个平阳郡一共有八百多人参加,取中的秀才生员却只有两百人左右,连一半人数都没达到。
  他所在的雁平县县学今年报考的有十七人,有幸上榜十三,而且更出乎意料的是院试一甲前十竟然有五人是出自雁平县。
  他拿了案首,魏席坤第五,魏席时第八,还有一位是甲班的老童生,位居第九,其实这些人的成绩他都能预料到,毕竟他们几个底子本来就很不错。
  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林大山,一甲第三。
  谢行俭挑起眉头往林大山的方向望去。
  林大山呆在林教谕身边,察觉到谢行俭看过来,低着头跟林教谕说了些话,林教谕听完后抬眸瞥了一眼谢行俭,抚须笑着点点头。
  林大山滋着牙,眉眼乐的眯成线,跑过来跳着撞了一下谢行俭的肩膀,捏着嗓子夸张的笑,“拿了案首还这般镇定,我爹说也就你能稳得住,要是我,我屁股尾巴早就窜上天了!”
  谢行俭被林大山手舞足蹈的泼猴像逗着哈哈大笑,“你也别调侃我了,一甲第三的秀才公,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满足,莫非你看中的是我这个案首位子?”
  林大山憨笑的摸摸脑袋,眼睛往不远处与人相谈胜欢的林教谕身上扫了扫,脸上的笑容放大。
  林大山勾住谢行俭的肩膀,得意的道,“你我也别假惺惺的说对方了,我这回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了好运才拿了第三,不像你,学问扎扎实实的。”
  “一府案首啊,以后乡试必是妥妥的能考中举人回来。”
  说着挤眉弄眼,拿食指对着谢行俭道,“之前说好的,谁考的好,谁就请整个县学的同窗去郡城最大的酒楼搓一顿,你可不许耍赖。”
  谢行俭好笑的拍掉林大山的手指,双手环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会我去教谕那商量一下,回头定个日子。”
  林大山掀开扇子,美滋滋的叹息,“合该如此。”
  离榜文下放已经过去了两柱香的时间,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已经知道自己有没有取中,大家看完了也就没必要再挤在门房这里,不一会儿,人流就减少了一大半。
  雁平县的先生们今日都在,一应上榜的学子都去先生们那问候过。
  太阳越过树梢爬到头顶,蝉鸣声一声越过一声,众人热的厉害,林教谕便提议去附近的茶楼歇息会。
  乡试的秀才们没来,留下的都是这回院试的童生,谢行俭之前留意数了数,记得一共十七人,如今上榜的十三人都在,其余四人却不知去向。
  谢行俭想到刚答应林大山请客的事,若他们一行人恭贺高中,难道到时候要单单撇下其余四人吗?
  至于邀请没考好的四人过来一起庆祝,恐怕也不行,到时候大家兴致高涨,徒留他们四人抱冷团,未免太伤人心。
  但不庆祝他又觉得可惜,毕竟雁平县这回大获全胜,是应该好好安排一场,让其他地方的学子都睁开眼好好瞧瞧,雁平县去年的耻辱并不算什么,雁平县好着呢!
  他敲了敲林大山,低声说了这事。
  林大山嗨了一口,毫不在意的道,“他们四人今年心知考不上,又见咱们考的不错,不想到时候因为他们的沮丧毁了庆贺宴席,便早早的和我爹告了假,已经回家去了。”
  谢行俭哑然,如此这般也就不用考虑他们的感受了。
  *
  林教谕因前些年经常受邀来郡城编纂地方志的缘故,对郡城的版图格外熟悉。
  大热天的,林教谕带着他们抄了近道,来到一家雅致清幽的茶楼。
  茶楼有三楼,一楼供应平常老百姓吃喝闲聊,二楼是点心阁,谢行俭一行人命跑堂的上了几样小吃和酒水后,上了三楼雅间。
  落座后,林教谕与各位先生们笑着举杯恭贺,“今年院试,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安瑶府万氏替考,这事已然过去,晦气的很,老夫在此就不赘述了。”
  “第二就是咱们县学这回取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我等先敬各位小秀才们一杯,祝愿各位来年乡试飞腾,前程似锦。”
  谢行俭一干人忙站起来端杯子回礼,今日大喜,再加上他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案首位子,即便他忌讳喝酒,也被同窗们哄抬着喝了好几杯。
  酒过三巡,谢行俭望着面前东倒西歪的林大山,魏席坤以及魏席时,再看看他神清气爽的模样,他忽然觉得他的酒量其实还相当不错。
  林教谕考虑到他们中好几位都像谢行俭一样,还未弱冠娶妻,又想到醉酒误事,便喊来跑堂的,将桌上的白酒撤了下去,每人添上一碗甜甜的醒酒汤圆。
  林大山几个被先生们扒开嘴喂了几口汤水,然后稀里糊涂的被抱到垂帘后头的长榻上休息。
  一时间,桌子上只剩下林教谕、先生们以及呆愣的谢行俭。
  谢行俭此时嘴里包了一口芙蓉莲子酥。
  抬眸见对面的林教谕他们都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对着他,他咀嚼的动作一滞,见几双森森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心里抓狂:今天不会是故意灌醉林大山他们,从而为他设的局吧。
  谢行俭狠狠的咽下嘴里甜腻腻的点心,狗腿子似的站起来,点头哈腰道,“诸位先生可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对小子说?”
  说着,他余光往帘子里头呼呼大睡的十几位同窗处瞄了一眼,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你们就是故意灌醉他们,你们的局我已经看破了,别装了!
  谢行俭心里隐隐得意,嘴角喜得微微翘起。
  “把嘴上的糕点碎屑擦掉再说话吧!”林教谕憋气忍着笑意,旁边的几位先生跟着笑呵呵。
  谢行俭伸出手,尴尬的擦干净嘴角,随后心虚的低下头。
  林教谕招招手让他坐回去,“之所以带你们过来吃酒,是老夫和学里的先生们早先商量好的。”
  谢行俭乖乖的坐回椅子,闻言一愣,忽而释然,“先生难不成是担心我们会出去鬼混?所以才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妖魔鬼怪。”
  林教谕与一旁的先生们闻言,两两对视,随后放声笑道,“不愧是案首学子,老夫的想法你倒是一眼看出来了。”
  谢行俭摆摆手,谦虚的说不敢不敢。
  林教谕左侧的刘先生喝的有点多,但倒不至于醉,大着舌头道,“咱们县学去年糟了殃,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几个老的揪心的不得了,生怕你们拿了好名次飘飘然,到时候被歹人忽悠几声,误入歧途可就得不偿失啊。”
  其他几位先生们都点头称是,“与其被别人使坏主意灌醉,何不咱们学堂一起乐乐,考中秀才是人生一大喜事,不聚一餐又说不过去,别看他们醉的难受,其实他们心里头舒服着呢!”
  “先生所言极是。”谢行俭附和,“诸位同窗年纪尚幼,如今高中秀才,不闹一闹心里不舒坦,还是先生们想的周到,既照顾了学生心情,又保全了学堂声誉。”
  林教谕抿了口烈酒,“要说这场院试,数你最是厉害,竟然能悄无声息的拿到案首之位,着实替咱们雁平县打了那些看笑话的愚蠢之人的脸。”
  一提案首,刘先生喜上眉梢,眯着醉醺醺的眼睛看着谢行俭,结结巴巴道,“不......不错,谢小子这回可……可挣了……大光啊……”
  右侧的李先生看刘先生吞吞吐吐的样子,急的不行。
  忙夺了话头过来,“不光是帮着倒掉了咱们雁平县这一年来受的脏水,还替你自个正了名。”
  说着,叹气道,“老夫这些天在外头听了不少瑶安府学子诋毁你名声的事,等这次院试案首名字广传开来,就不知他们脸疼不疼。”
  “可不是!”林教谕又闷了一口酒,伸着手指头在众人眼前摆弄,瞪着圆溜溜的虎目,高声道,“我林某人在县学教书二十载有余,手底下从未有过愚笨痴呆的学生。”
  特意指了指谢行俭,林教谕嘿嘿一笑,夸赞道,“众多学子中,算你这小子,读书最不错,老夫高兴啊!”
  话还未落,林教谕就歪倒在椅子上。
  对面先生们喝了不少酒,当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好不混乱。
  谢行俭傻眼,不会他们也开始醉了吧,怪不得各个都是话唠。
  他所料没错。
  接下来,他亲身目睹了以往在县学绝对看不到的一幕群魔乱舞的大战斗。
  平日少言寡语的林教谕生生撕下衣巾,就着酒水,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堆诗文,写完后硬塞到他怀里。
  林教谕双手紧紧拷住谢行俭的双肩,疾言厉色道,“一郡案首固然学问好,但你还欠缺点火候,平日你拿给我批阅的诗文,我看后是为了顾及你的面子,方才没有严厉的说道说道。
  谢行俭愣住。
  “你品品你之前做的诗,押的韵尴尴尬尬,遣的词拖拖拉拉,没深意,没气度。”
  说着林教谕一拍桌子,冲他恨铁不成钢的骂道,“那也叫诗?狗屁不通的诗,顶多比外面开蒙的孩童要好一丢丢。”
  边说还边用食指捻着拇指,比给谢行俭看。
  刘先生摇头晃脑道,“文章写的确实一流,只这诗文,诶,不及老夫当年啊。”
  李先生似乎还有点良心,踉踉跄跄的走过来摸摸谢行俭的脑袋。
  “你甭听那两个老匹夫乱说,你诗文水平这半年来长进不少,不似刚进县学那些时日,灵感枯竭,语句杂乱,整一个就像是咱们食馆厨娘乱炖的一锅猪皮汤。”
  得了您嘞,您比林教谕和刘先生更狠。
  食馆的汤据说喝死过小狗……
  谢行俭挨着李先生放大的脸,他叹气的用手抹掉被喷满脸的酒水沫子。
  诶,即便他们醉了,心心念念的还是他跛腿的诗文功底。
  谢行俭默默的叹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恼,相反心里填满了感动,还略略的有一点心酸。
  感情诸位先生平日都在包容他的跛腿啊,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竟然只能靠醉酒无意识时才敢发泄出来。
  谢行俭望望帘子里头的同窗,又看看外间醉的不省人事的先生们,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真是可惜他没有手机,不然拍下来留档,以后翻出来品一品,又是一桩趣事。
  不过很快谢行俭就笑不出来了。
  众人皆醉他独醒,这场吃酒钱当然得他掏了,虽说是林教谕做的局。
  跑堂的小哥起先建议他去搜林教谕的身子,找一找钱袋子放在哪里。
  谢行俭头摇成拨浪鼓,擅自翻别人的衣物,涉及隐私,不妥。
  跑堂的拿眼斜他,他只好幽幽叹道,“花了多少银子,我来付。”
  “十五两二钱,客官您点的多,掌柜的吩咐小的帮您抹个尾巴,您楼下付十五两即可。”
  谢行俭捏着袖子里的二两银子,他突然感觉捉襟见肘是怎么回事?
  二两银子落在手里有点烫人,他心一横,正准备返道去搜林教谕身上的钱袋子。
  突然,一股酸酸的泔水气味弥漫在整个包厢,林教谕抱着椅子腿,吐了自己一身。
  只林教谕一人吐了也就罢了,呕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一个接着一个。
  只见林教谕吐了一口,刘先生紧跟着喷了林教谕一脸,李先生按耐不住嗓子里的冲意,一口脏污转头就倒进了林教谕的头上。
  紧接着,其他先生有模有样的学……
  林教谕算是废了,全身酸臭。
  谢行俭脚步一移,脸上的肌肉,肉眼可见的在抽搐。
  就这样,他下不去手哇。
  望着眼前一片“污秽不堪”的画面,谢行俭与跑堂的面面相觑。
  对视良久后,谢行俭认命的拿出二两银子如负重释的交到跑堂的手里。
  跑腿急了眼,“您和里头的客官都是今年得中的秀才,您可不能拿二两银子打发小的啊,小的读的几年书,书中说……”
  谢行俭被跑堂的嘴炮惹得头疼,他按住跑堂小哥的嘴,“一两是请你跑个腿,去如意客栈帮我喊个人过来,让他带上钱。”
  他和他哥住的那家客栈就叫如意客栈,离这家酒楼大概三四百米的样子。
  跑堂小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颠着银角儿小道,“如意客栈小的知道,只剩下这一两您打算交代小的干嘛?”
  不愧是郡城做服务员的,谢行俭比了个大拇指,有眼力劲。
  “剩下一两你拿着,看能不能抬几桶热水进来,再找几人帮我老师们洗一洗,至于换洗衣物……”
  跑堂小哥咧着嘴,“每日酒楼醉酒的大有人在,因而衣物酒楼自来就准备的有,一百五十文一套,不算洗澡银子,您看——”
  谢行俭叹息,撑着脑袋点点头,“一并算进酒钱里。”
  “得嘞。”跑堂小哥又问了谢行孝的具体住处后,一溜烟的跑下楼。